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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适论留学之利弊 百年后依旧掷地有声

2015年03月26日13:59 来源:小站整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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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:本文是胡适于1912年(作者时年21岁)发表在《留美学生年报》第三年本(1914年1月出版)的文章,今日重读此文,叹其国学功底之深,感其西学要领之精。读完这篇文章,你有何感想?


为什么说是政府的过错呢?我的回答是:政府不知振兴国内教育,却只知鼓励学生出国留学。错就错在不务本而逐末。

前清的年代,政府用廷试诱致留学生。他们当时看国外之大学,都如旧日书院一般,足够为我国培养人才了。美国退还的赔款数目巨大,足以建一座大学了。政府却不做此规划,反而送学生留学美国,送出去学生,又以速成致用为志,不做长远打算。因此也比较崇尚商业和理工科,而看不起文哲政法等学科。除此之外,政府还不设留学年限,答应供养他们到毕业归国,不要求他们久留美国钻研高深之学。而赔款所立清华大学,她财力充实都可作自立大学了,却只以预备留美为志,每年掷下巨款,只是为了美国办一所高等学校,这岂不是重大失误?这是前清之误,今天民国成立,不努力改进前清的教育政策,反而从而效之,用公费留学为奖赏,于是有中央政府赏功留学之举,还有广东、陕西、湖南、江西赏功留学之举。他们把教育当成旧日红顶花翎,今日嘉禾文虎,教育难道可以做人情当礼品送的么?民国成立以来,已二年了,从来没听说有人建议增设大学、推广国内高等教育,只听说北京大学快要被解散了。我猜测大概意思是,外国大学多到数不清,怎么不能借过来当做我国高等院校的海外分校用呢?他们居然不知留学只能是一时缓急之计,而振兴国内高等教育,则是万世久远之图。留学收效速而影响微,国内教育收效迟而影响大。

当下政府每年派遣学生二百人,则每年需美金十九万二千元,和银元四十万有多。每年花费四十万元,所造就仅二百人而已。要是用这四十万元,用在振兴国内高等教育上,考虑到我们国家现在的生活水准和物价水平,则年费四十万元,可设大学二所,可容学生二千人,完全没有问题。

这时有人就要说了:以我国学术界今天的姿势水平,此国内二千人的成就,肯定不如海外两百人多。我会跟他说:这是无法避免的。但是考虑到今天国内人才的成就,与留学生相比,仅是一比五。那么十年之后,总能有并驾齐驱之日吧?为什么呢?因为有国内大学在,有教师在,有实验室在,有课堂宿舍在,就有求学之所,有推广学问的地方。如果我们只是专注留学,而无国内大学作为辅助,那么留学海归的人,就只能谋权谋财而没有地方传授知识。若是没有地方为继续研究高等教育之计,那么就算年年派出学生出国留学,一百年一千年,对祖国的文化建设毫无帮助,中国最终也不能和外国教育文明并驾齐驱的一天。

所以国内大学,应该是我国教育学问的中心;要是没有大学,则一国学问无所寄托,没有归宿,也就无所谓增高提高。以国内大学为根本,而以留学为造大学教师之计;以大学为鹄,以留学为矢,矢者所以至鹄之具也。这样我国之教育的未来或许尚有一丝希望。

我为什么又说还有留学生的原因呢?留学生不在为祖国建设新文明,而知识关注自己的衣食名利;志不在久远,而在于速成。今日我纵观留学界现状,可一总结三大缺点:

第一是苟且速成。留学生志向所在仅是拿到一纸文凭,好找口饭吃。所以当初他们还没来,就已经做好了海归的打算。刚到美国,第一个问题就问,什么学校容易转进去,什么校容易毕业。刚入校,第一个问题就问什么科目最简单,什么教授打分最松。然后选读最容易的学校,择最松的教授,读最简单的课程。迟则四年,早则二三年,一纸羊皮,就安然入手了,俨然大学毕业生的样子,好像学成了。

等到他们回国了,国人也真把他们当回事。争先传说他们是从某国某大学毕业海归。他们才不知,四年毕业的大学生,在外国仅是求学初级,在高深学问面前,都还未看到个究竟,更别说升堂入室。此类得本科毕业生,放在以美国一国看,每年都有五万人之多(美国有名的各个大学每年本科毕业生都不下千人)。放在个人看,也就是半桶水,可是回国以后则尊如大神,指而相谓说,看, 这是某国某大学的毕业生啊!而留学生也沾沾自喜说,我是知名大学毕业生。呜呼!这种留学的结果,仅造得这类未窥专门学问堂奥的本科毕业生,那么我国高等教育前途无望了。

第二是重商科理工科而轻文科。我所谓文科,不专指文学,而包括哲学、文学、历史、政治、法律、美术、教育、宗教诸科。今天留学界之趋势是偏重商科理工科,而轻人文社科。最近我调查所得,我国留美四百多个大学生中,学习文科的仅有百人,而学习工程者的则是其几倍。坦白说理工科和商科的人的理论:我国今日商业工业人才相当紧缺。贷恶其弃于地,则需矿业工程师;交通恶其不便也,则需铁道工程师;制器恶其不精也,则需机械工程师;农业恶其不进也,山林恶其不修也,则需农学大师、森林学者。如果是文史哲学,我国已经有经济学者和文人在;如果是法律政治,今天其实正嫌他们太多;什么早稻田、明治大学的毕业生,随便选嘛。所以从国家角度看,不得不重商科理工科,而轻文科。且习文科者,最多不过考个公务员,不济一点就刚刚好糊口了,不如学习工程和商业的,有作铁道大王亿万富翁的希望。所以为了个人打算,不得不作此选择。于是学习工程实业者充塞于留学界。他们大抵都勤奋努力,数年功夫下来,在机械木石钢铁等专业领域有所建树。毕业之后,有的可以绘一机器图,有的可以布百里路,有的可以开五金矿。

可是试问就算工程师遍于中国,就一定可以带领我国成为世界强国么?我国今天政治体制的问题,军事的预备建设,外交上的受气,教育不兴,民智不开,世风日下,这种种问题,难道是方程式和机械图解能解决的?可以用汽机轮轨钢铁木石来整顿?那些重视商科的人的说法,光看见国家患贫,实业不兴,物质文明不进步,却不知一个国家的治理、国势的盛衰,实业工艺,仅是一部分而已。政治之优良,法律的张弛,官吏之贪廉,民德之厚薄,民智之高下,宗教之善恶,这些事物的重要性,较比于机械工程,何止数十倍!

一国之中,政府作恶而官员腐败,法律混乱而民众道德沦丧,教育衰落而民众愚昧,那么就算有铁道密如蛛网,煤铁富于全球,又安能免于发达国家野蛮黑暗的讥笑,反而还自以为是于文明大国么?就算没有工程师,还可以聘请外国人,多花点金钱而已。但是一国之政治、法律、宗教、社会、民德、民智、则万万不是外国人能够取代,尤非肤受浅尝者所能赞一辞。考虑到利害关系,则不仅是一路一矿一机一械的小事,而是国家和文化存亡兴衰之关键啊!

我不是说我国今日不需商业、理工人才,他们固不可少。但是我们这代人不应该忘本而逐末。要知道我国急需政治家、教育家、文学家、科学家。不观乎最近十几年我国人民受梁任公、严几道的影响巨大还是受詹天佑、胡栋朝之影响为大?近年革命之功,成于言论家理想家么?还是成于工程之师机械之匠?我国若是深思其故,应该意识到不应该偏重商业理工,而轻视人文社科。

第三是不讲求祖国之文字学术。今留学界大病,在于数典忘祖。我看到过有大学毕业而不能执笔作一汉文家书的人,有大学毕业而不能自书其名的人,有工科毕业而不知中国有佛道二教者的人。我不是说了么,留学是过渡之舟楫,留学生是篙师舵工。舟楫只是工具而已,篙师舵工掌握方向,但是无帆、无舵、无篙、无橹,终不能行。祖国之语言文字,是留学生人生之帆,舵,篙和橹。帆飞篙折,舵毁橹废,则茫无涯际在大海中游荡,又怎么能得渡?空空让大洋这头问津人,望眼欲穿。

我以为留学生不讲习祖国文字,不知祖国学术文明,有两大弊端:

(一)无自尊心。英国人褒克有言曰:人之爱国,必其国有可爱者存耳。今日我国留学生,乃不知其国古代文化之发达,文学之优美,历史之光荣,民俗之敦厚,一入他国,目眩于其物质文明之进步,则惊叹颠倒,以为我国视此真有天堂地狱之别。于是由惊叹而艳羡,由艳羡而鄙弃祖国,而出入间一副甘心做奴才,拜西方人为主子的气势。有久居中国的老外,回国后着书说:今日中国年轻人的政策,实在是批发政策罢了。他说的,是批判,还是事实?

(二)不能输入文明。祖国文字,是留学生传播文明之利器。今之不能中文写作的留学生,既不能以中文授课,也不能以中文着书,那么他学的这些知识,虽然极为高深精微,对于莽莽国人,有什么好处呢?这些知识的影响最终不能出一课堂之外。我国近年思想革命,政治革命,其主要动力多来自于东洋留学生,然而西洋留学生寂然无闻。原因并不是东洋学生的学问高于西洋学生,而是东洋留学生能着书立说者的功劳。要是我国留学生,人人都像邝富灼、李登辉(复旦大学前校长,晚清于耶鲁毕业),则我国之思想政治必与二十年前丝毫无易,这是肯定的。

因此我国数十年来的政策,第一失误是政府的忘本逐末,把留学当做久长之计,却不知振兴国内大学,推广国内高等教育,才是根本之图。国内高等教育不兴,大学不发达,则一国之学问无所归聚,留学生所学,也就是外国入口货罢了。第二弊端是留学生之不以输入文明为志,而以一己之衣食利禄为志。其所志不在久远,因此他学系肯定不往深处钻研。又因为求近利而忘远虑,所以他们所学习的多偏重工程机械之学。虽然极其造诣,可以为中国增铁道若干条,开矿产若干处,设工厂若干所,可是对于政治的改革,文化的盛衰,基本无用。我国留学政策之全行失败,正坐此二大原因。要是政府仍然不改其教育方针,若留学生犹不改其趋向志趣,则即使每年遣学生千人,保持千年万年,我国文明自身也不会有大的好处。只能坐看旧文明日即将消亡,而新文明的到来,正遥遥无期!我担心的正是这个,所以才不得已说这些话。难道是我天性喜欢发这种杞人忧天的言论,骇人听闻吗?我也是不得已。

胡适论留学之利弊 百年后依旧掷地有声图1

我已经谈了留学的性质及其失败的原因,然而留学政策能够就此废除么?怎么可以废除?所谓留学,是救急之上策,过渡之舟楫。我国一日未走出过渡转型期,则留学一日不可废。以留学之成效不大之故,而废留学,是因噎而废食也。病噎者,治噎可也,而遂废食,不可也。担忧留学失败的人,补救它就好了,而就此禁止留学,没有必要。如何补救呢?我的回答是:改革教育之方针就够了。

我国以往的教育以科举仕进为目的。科举废止已经八年了,可是科举的余毒未去。我观察今日国内外学子的趋向志趣,正是科举时代的趋向志趣。考高分,考大学,考毕业,考公务员,毕业生与留学生可以当官,都是用当官发财来劝学。上以此劝,则下以此应。难怪我国有留学生数十年之久,却不见一个专家。因为国家政策鼓励的本来就不在此,而个人志向,亦不在此。身处今日而要以教育救国,非得痛改此仕进利禄的方针,否则最终还是无效!

那么我国今天的教育方针应该是什么呢?我的回答是:今日唯一的教育方针,在于为我国创造新文明。我国近来一个世纪的故事,与西方睡美人的传说没什么差别。我们长睡岂止百年?当我们梦醒那天,中国还是那个中国,而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之世界,已非复唐宋元明的世界了。我所谓文明,就好像在百年前画眉深浅都还不入时,因此塔上梦醒之睡美人,要是想要和塔外众佳丽争妍斗艳,不得不改效时髦。

我国在新世纪若要与欧美各国在世界范围内竞争,必须得拥有一个新文明。造新文明,不是易事。尽去其旧而新是谋,则有削趾适履之讥;取其形式而遗其精神,则有买椟还珠之诮。于是,我们必须得充分了解我国的精髓与他国精髓,又必须了解他国与我国的不同之处,然后可以取他人所长,补我所不足,折中新旧,贯通东西,成就新中国之新文明。我国今日急务,主要就是这个。二十世纪之大事,无大于是者矣。依此作我国教育方针,难道不好么?

结论

我写《论留学之弊端》已过万字。写得冗长芜杂,罪过了!

在这里,我提拮纲领,为国人重言申明。我国今日处新旧过渡青黄不接之秋,第一急务,在于为中国造新文明。但是如果仅仅依靠留学,则决不能达此目的。必须一面振兴国内高等教育,让已有的文明,有所积聚而保存,而输入的外来文明,亦有所依归而能同化;另一方面,慎选留学生,痛革其速成浅尝的问题,培养钻研高深学问的人才,学以致用的人才,成为传播文明之教师。以国内教育为主,而以国外留学为振兴国内教育之预备,然后我国文明就可奋起直追,有与世界各国并驾齐驱之一日。

我所谓“留学当以不留学为目的”者是也。

若光知留学的好处,而当做百年长久之计,则我们中国堂堂大国,将永永远远屈做他人的弟子国,而输入的文明如入口货一般,规格不适于我们的国情民情。中国梦,恐怕最终是虚梦一场!

我顾虑的正是这个,于是不得已,作此文。

知我罪我,是在读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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